结果柳青尧没有死成,他被一个老汉救了。
他从漫长的黑暗睁开眼的时候,一只破碗正贴着他的嘴,里面是热乎乎的杂粮粥。粥在这个时候居然惊人的稠,五谷杂粮什么都有,麦粒连带稃壳颗颗分明滑进柳青尧的喉道,带着不适感,却格外香甜。
柳青尧狼吞虎咽将那碗杂粮粥喝个精光,才擦擦嘴,施施然的看向救了他的好心人。
老汉与其他流民一般衣衫褴褛的像个乞丐,瘦的像干柴骨,偏偏笑的如弥勒佛。
柳青尧沉默一会,清清自己难受的嗓子:“……谢谢。”
老汉没有说话,只是笑,脸上的皱纹随着笑容舒展起来……不能说是好看。然后他将碗里的残渍兑了些锅里的像水的汤喝干净收起来,坐在他的身边。
柳青尧皱了皱眉,这个时候他已经知道了食物的珍贵,心里很感动。他看了看四周,是个破庙,没有多少人。他知道他被那个队伍抛弃了——虽然也知道只是临时搭伙。心里没有难过,反而觉得是意料当中,只是担心,今后他该怎么办。
而现在……
柳青尧不自然的磨了磨屁股。他要不要离开?离开了会不会让老汉以为自己忘恩负义,但是不走的话……人家好心救你你却赖着不走也会惹人厌烦……
柳青尧心里叹了口气。
这时他旁边的老汉突然开口,安静的庙里回应在他耳朵的老汉的话语使他心里打了个雷:“坐吧。”
柳青尧垂下眼帘,“……恩。”心里的犹疑不安顿时都消了。
良久,
“……往后,你就叫我爷爷吧。”
“……恩”
过了一会,
柳青尧小小声的说:“爷爷。”
“哎——”
听到回话的柳青尧脸上勾起浅小的微笑。
往后,一直到他进城之前,他都和爷爷相依为命。过的很辛苦,也很快乐。
和爷爷一起上路初时,因为老人家本身的劣势,没办法和流浪的青壮年争,他们没得到多少食物,总是挨饿。后来,柳青尧开始抛到自己的面子和架子,拼命的和别人抢,野菜、树皮,一切能吃的东西。将得到的东西三分给爷爷五分给自己两分放到背包里当存粮。
他有心给爷爷多吃点,但老人毕竟年纪大了,再加上奔波劳累,胃口就小了。刚开始他还会给爷爷多谢食物,但每每都笑咪咪接过转眼就放进自己的包裹里,被发现几次后,就消了这些心思。
要不是他威胁,爷爷指不定吃得更少。柳青尧愤愤不平的想。然后将手里的树皮三下五除二的吃了进去,还意犹未尽的砸吧嘴。全然没有了出来时的如临大敌的心态。
想想之前在破庙里自己自以为是知道食物珍贵的想法,真是太自大了。那时自己只是妥协把嫌弃掩盖而已。
柳青尧用鼻子哼了哼,对当初的自己。
“尧尧,去溪边装些水。别到时候渴喽。”枯树下边爷爷颤巍巍的睁开一条缝,沙哑着声音提醒柳青尧。
柳青尧一下子就回神了,转身从背包里拿出老人给他的水囊,用猪皮做的。他的东西全被那些强盗给抢走了,看上去有用的能吃的,当然包括皮水壶和他的一瓶矿泉水。
他走到一边蹲下身,小溪的水黄澄澄的,十分浑浊,水位很浅。这溪说是小溪,其实只是个小水沟,源头也不知道在哪。大概是前些天下雨积存,蜿蜒而下吧。
柳青尧盯着浑浊不清的水面,面无表情的伸出一只手拂了几下,将水囊侧躺水面。
半饷,
柳青尧将水囊的盖子拧紧,回头对着休息的老人说:“爷爷,好了。”
没有回答,爷爷还在睡。柳青尧把水囊放进背包里,坐在一旁,不语。
恩……今天的太阳不是很大,背包里还有些存粮,不用着急……待会儿,爷爷醒了就到黄昏了。太阳也不大,再赶紧上路……应该可以在晚上之前找个地方栖身……
柳青尧头靠在树上,昏昏沉沉的想。
爷爷之前有和他说过,要去天弈城;那些个流浪的百姓的目的地也是那。他们一老一少步伐慢,但也迟早会再遇上他们。到时候也能方便些,不用提心吊胆的……恩,虽然也要小心。
是的,一老一少。在柳青尧不再那么逃命、紧张的时候,他曾经有去一个干净的水面照下自己如今的模样,想看看他被这糟心的苦难摧残成什么样了。结果惊讶的发现,他居然缩水成十五岁了!
那时柳青尧洗干净脸还没多细细观察自己的脸还有什么变化,就被照面的老人给看个正着。老人先是顿了顿,然后眉头皱的深深的,接受一手污泥啪的拍在他的额上糊了他一脸。
“爷爷!”柳青尧大叫到。
老人对自己满是怨气的大叫不以为然,“弄那么干净干什么?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唤人来抢么?”
“……”柳青尧没要说话,只是撅撅嘴。他也知道,但是整天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很难受啊。好不容易找个没人的地轻松一下……
“你怎知这里没人?就算这会没人了,那等会突然窜出个人呢?”老人似乎知道柳青尧心里的想法,冷冷的说。
“……”好吧。柳青尧妥协的耷拉着背。反正迟早要脏的。
不过,柳青尧还是嫌恶的皱了皱脸,好像比之前还要脏啊!而且味道,呃——也不好闻。
“你啊……”爷爷看着很好的显露出主人心情的脸,失笑的点了点柳青尧的头。
“爷爷——”
这是他们爷孙俩难得的好时光。
途中有好多死人,屋前瓦下小路旁,饿死的打死的刺死的……有些老弱妇孺直接坐在破屋外等死,了无生气。
爷爷说,这场饥荒饿死了很多人。
爷爷说,本来这饥荒本来可以避免的。都是当官的不顶事,不是隐瞒上报就是熟视无睹继续苛捐杂税,农民的本来过的就苦,这么一搞,就更惨了。
爷爷说,人一旦饿的惨了什么都吃。山上的树啊草啊动物啊水里的鱼啊都被吃光了。没东西吃怎么办啊,有些人就到庙里偷观音土烙饼吃,还有些跑到山上挖石头吃。石头这东西好哇,一小块就顶饱,只是吃的人没过几天就腹胀下坠而死,死得可难看啦。
爷爷说的时候,那面似靴皮的脸上都是悲伤。看的柳青尧的心一点一点的冷了。
两人收拾好心情后,爷爷用手上的树干做的拐杖捅了捅柳青尧的腰,叫他去扒死人衣服。
“什、什么。”柳青尧惊恐的看向老人。
“还不快去!”还没多大声,老人干渴的喉咙就不受控制的咳了起来:“这几天那么冷还没受够?”
虽、虽然是这样子,但也太……
在央求几次老人依旧坚硬如磐石后,柳青尧万念俱灰的迈向一个瘦的只剩下骨头的死人前,手颤抖的伸下……
……哦妈妈。
千辛万苦终于将死人的衣服扒出来,柳青尧呼吸两下,准备闭眼直接套上去。
“等等!”老人突然出声,手上的拐杖大力地打在他的头上:“你想死吗!”
“疼疼……”柳青尧抱着头委屈的迎上老人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爷爷,你干嘛打我?!”
“我干甚打你?”老人的手和手上的拐杖抖啊抖,“你怎的直接就穿上啦?”
“那怎样?”
“衣服上如果有瘟疫怎么办?”
“哦——”
看到柳青尧恍然大悟的眼神,老人一口气没喘上来,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最后,柳青尧在老人的指导下,在溪边洗干净放在火上烤干了,才穿在身上。
终于,夜里不会在冷得发抖了。柳青尧舒服的叹了口气。幸亏他的万次火柴个头小,挂在背包拉链上当挂饰,才没有被那帮强盗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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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天蒙蒙亮的时候。柳青尧拖着虚软的身子来到院里那口井边,舀了口在瓢里,清洗了自己的脸。再将头伸到井上,透过清澈的水面摸了摸自己两眉间多出来的红痣,漠然的在地上抓了把土,一点一点的涂黑了自己的脸。
在再次搭上那队数量庞大的流民队伍后,柳青尧又遇见了一件事。让他再次深入了解了这世道残酷,心变得硬起来;也明白了在这个世界里,除了男人、女人、还有一个人种:小哥儿。
“爷爷。”再次遇上流民队后,爷孙俩精神都有些松懈下来,感觉是遇到大家庭般。毕竟群体活动还是比单独二人行动要好上太多。
柳青尧在人群中轻拉爷爷褐色窄式衣袖,“我们不用那么赶的。”有心让神色疲倦的老人休息下,走慢点。
“这次不会被落下的。”
老人慢慢的斜乜了他一眼,放慢脚步。
柳青尧开心的眯眼笑了笑,然后眼睛开始兴味索然的四处游神。他无聊的摸了摸额上多出来的红痣,脑袋渐渐放空。
突然,人群的前端突然爆发出强烈的嘈杂声。
“你干什么!”一个尖利的声音从人群中传开。
“哈?瞧我发现了什么——一个小哥儿?!”而后一个粗野的嗓门也不甘落后的响起。
回神的柳青尧好奇的转头看向闹事的人群,没有注意到老人浑浊的眼中近乎哀恸的悲悯。
发出尖利声音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他正被一个粗壮的汉子抓在手上。柳青尧注意到,那名少年的额上又和他一般的红痣。
少年拼命的凄怆的挣扎:“放开我!放开啊!”眼神透着绝望。
人群里声音稀稀落落,
“作孽哦。”
“哧!谁叫他是小哥儿,到时候他吃香喝辣的还不谢谢他!”
“哈哈说的也对!”
“可恶!为什么不是我先发现的!”
几乎没有人挺身就他,一排排的脸上不是冷漠的无动于衷就是同情的袖手旁观。
这世道,连罪恶都显露于日光之下,肆无忌惮。
那个汉子得意的笑着,粗砂的手在少年滑嫩的脸上摸了几把:“走吧!去南风馆,那才是你的地方!”
“不!你、你不能!不能这么做!放开!放开我啊!”
少年惊慌摇头的无助神情映在后头柳青尧的眼里,柳青尧六神无主的拉扯着爷爷的衣袖:“爷爷……他、他们……”
老人恩的一声,满脸皱纹的脸上带着无动于衷的漠然:“这就是这时代小哥儿的悲惨!”
柳青尧发抖一下,双眼瞳孔涣散,无意义的重复着老人的话语:“小哥儿?”
在老人沉重的声音讲解下,柳青尧空白的脑子里才慢慢的显现了这个时代最后也最重要最恐怖的常识。
颂铭王朝,分为小男人、哥儿、女人。女人人数最为稀少,其次是小哥儿。小哥儿额间红点为标志,地位尴尬,形如男子,却能孕子。一般嫁作穷□□、富人妾,命运悲惨的多卖进南风馆,沦落风尘。
眼睛里慢慢重新有神的柳青尧紧咬嘴唇,垂死挣扎道:“可、可是,那少年明明与他们无关!他们、他们凭什么!”
“那又如何,这世道,谁会理?”
老人沙哑阴冷的声音让柳青尧还存在丝毫庆幸的心一点一点的沉入冰凉的水里,再一次无法抑制的打了个颤。
眼里好不容易出现的光猛地灭了,他无神的看着那名少年绝望的被农汉从人群里拉的越来越远直至消失,耳里听着爷爷重重的叹气。
“孩子啊,记住。你不是个小哥儿。记住!”